【故事】渎神
“父亲,人类饱受苦难,我当如何解救他们?” “吾儿若为医者,可去其疾病;若为富翁,可济其贫穷;若为君王,可荡尽不公;若为英雄,可一飞冲天,斩其根源。”——节选自底比斯民间传唱 1 这一天雅典城邦热闹非凡,无数陌生面孔涌上街头令市民不安起来。 “哪来这么多斯巴达蛮子?”人群中一黑须壮汉皱紧眉头抱怨。斯巴达与雅典二城邦时不时产生冲突,后者胜少负多。自诩为文明人的他们对骁勇邻居颇有成见。 一旁头戴花环的吟游诗人接话道:“何止斯巴达?阁下猜得到我来自哪座城邦吗?” 壮汉尚未答话,身后冒出位驼背老妪笑吟吟道:“若老身所猜不错,阁下定来自北方的底比斯城。” “还是老人家有见识。”吟游诗人谦逊一笑道:“听闻雅典有盛事,我便闻讯而来。” 黑须壮汉瞪圆了眼睛,“什么盛事我们本地人不知,倒让你这外乡佬先听说了?我敢赌两个奴隶,绝对和斯巴达蛮子脱不开干系!” “莫非斯巴达要向我们俯首称臣?”老妪大胆猜测,却自己先摇了摇头。 “休得胡言!”前排身着斯巴达传统青铜护肩的兵士出言喝止道:“是一位荣耀的斯巴达勇士发起了十项全能挑战,意图挑战神明!” “什么?”众人闻言齐刷刷变了脸色。尤其老妪气得声音都发了颤,“若、若是触怒天神,定、定会降罪于我等!” 壮汉瞟了眼兵士,小声咒骂道:“该死的野蛮人,真是群不懂敬畏的家伙。” 吟游诗人却咧开嘴角,双目放光,“妙极!无论莽撞蝼蚁还是真正勇者,都是绝佳素材。” 他对斯巴达兵士问道:“挑战者闯过几关了?” 兵士面露骄傲神情,道:“这位勇士在斯巴达城已连续闯过了八关。此番长途奔跑来雅典便是第九关了。” 壮汉不甘示弱,傲然道:“唯有这座圣城,才配得上作为第十关的最终试炼地。” 话音刚落,便听得前方人群一阵骚动。有人呼道:“来了,来了!” 众人顿时一片肃然。 十项全能挑战难度逆天。像深海猎狂鲨,密林斩野猪之类的项目不过平平。光是从斯巴达城一口气跑来雅典,便绝非常人能做到。后世马拉松赛跑的起源,便是从马拉松港跑到雅典,全程超过42公里。而斯巴达距离雅典的里程数,却是这个数字的五倍以上!若是令马拉松英雄菲迪皮茨试跑这段路,怕是早就累死在半途中了。 黑须壮汉嘴上骂骂咧咧,内心却不由期待起来。心道这位斯巴达蛮子已接近完成九项挑战,绝非泛泛之辈。他究竟是膀大腰圆,如雄狮般强壮的巨汉?还是长手长腿,如豹子般轻盈的健将呢? 他猜错了。 迎面跑来了一位面如冠玉的美少年。他称得上强壮,但与想象中肌肉暴起的巨汉差之甚远;他也不算矮,却与想象中身高臂长的健将截然不同。 他步幅匀称,腰肢放松,每一步跨出弹起都显得优雅。在高贵气质映衬下,被风拂乱的金发甚至洒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彰显出勇者的坚毅品质。哪怕最苛刻最歧视斯巴达人的批评家也不得不承认,眼前的少年绝非野蛮人,而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族。 兵士这才介绍道:“这位英雄便是斯巴达王的儿子,雅辛托斯。” “王子?”老妪不由惊呼:“他疯了吗?好好的日子不过却来挑战神明,他不知道失败的渎神者唯有死路吗?” 来自底比斯的吟游诗人不加掩饰地笑了。他开始畅想将少年传奇故事谱写为万人传唱的英雄史诗。 雅辛托斯顺着围观人群奔跑着,迅速将他们甩在了身后。他渐渐进入冲刺状态,身体愈发前倾,蹬地愈发有力,像道闪电划破了人群,一眨眼功夫就飞驰向了中心广场。 “加油!”喝彩声多来自兵士这样远道而来的斯巴达人。 “可耻的渎神者!”咒骂声多来自老妪这样的雅典人。 无论观众的态度如何,雅辛托斯终究是完成了挑战。他冲刺到广场中央,拔出了绣着黎明女神的战旗。 万里晴空忽然打响了一片炸雷。就像众神见证了渺小人类的挑战之举后忍不住发出了嗤笑声。 但雅辛托斯面不改色,只单臂紧握那杆大旗,将之高高举起。另一臂随手挥洒,将一束花向人群抛去。 这一抛引起了无数少女的欢呼。她们挤出人群,纷纷伸长了手臂,其中一个幸运儿将花接住。碧绿美眸随即折射出惊喜的光芒。 “是风信子(Hyacinthus)!”少女的声音让不少人意识到一件事,这束花竟与王子同名。 2 “父亲,我见一人病故,其妻儿恸哭,何其凄惨。我欲药死人医白骨,可乎?” “吾儿,生老病死乃天地常理,复生乃不可为之事。” “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愚不可及乎?” “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愚人也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勇者也。”——节选自底比斯民间传唱 挑战项目公布后,全场皆惊。 十项全能挑战的最后一项是投掷铁饼,听来简单却难如登天。 由三名成年男子抬上来的巨大铁饼,比步兵所持的大圆盾还宽上几分,厚度超过中指长度。别说投掷了,谁若能举起它走上几步,便无愧于大力士之称。 而雅辛托斯要投掷的目标,那杆绣着群星之神的旗帜足足在百步开外的一座房顶。 “太荒诞了。”斯巴达兵士气得直跺脚,“这么远的距离,哪怕神箭手射上一箭也未必能中,更何况投掷铁饼了。” 驼着背的雅典老妪以手指天,含笑道:“这旗帜固然远,岂有天上的太阳远呢?” 黑须壮汉心领神会,畅快笑道:“若连这旗帜都击不中,谈何挑战神明?” 底比斯的吟游诗人沉默着掏出了七弦琴,打算为英雄的壮举伴奏。 只见雅辛托斯扭头望向他们,张开双臂高呼道:“你们是否觉得此事绝无可能?” “这不公平!”接了花束的少女娇喝道:“谁也不能将这面铁饼掷出那么远,绝无可能!” 雅辛托斯笑了,笑得双目炯炯,神采飞扬。 “正如这位尊贵的小姐所言,此事绝无可能。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勇者也!” 话音刚落,他的身型电射而出,要借着助跑的前冲之力将铁饼掷出。 眨眼间他已贴身而上,扭腰旋身的过程中双手如虎钳般牢牢扣在了铁饼边缘处,因用力过大竟发出了“咚”地撞击声。 “起!”他爆喝一声,足下腰身手臂同时发力,硬生生将那巨大铁饼提起的同时伸直了膀臂,顺势将其抡圆了。 “看脚下!”黑须壮汉见他将地面踩得皲裂开来,内心又敬又怕。 “看手臂!”老妪见他白皙的臂膀上隆起了惊人肌肉线条,心道世间最好的雕塑家也无法勾勒出这一瞬的力量感。 “看铁饼!”兵士见他旋身三周后蓄满了力,将那张巨大的铁饼脱手扔出。铁饼旋转着直冲上天,如太阳般高悬,光耀穹苍! 吟游诗人手中的琴弦振动,发出的悠扬琴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孔,却又无人在意。 只因每个人都紧盯着的那面旗帜,在琴声中被铁饼轰然命中,断折开来! 3 “父王,母后分娩产下的王弟何在?” “他未能通过考验,只能成为弃婴。” “弃于何处?” “已献祭于神。唯有将孱弱婴孩献祭,获神明之庇佑,我军方可天下无敌。”——节选自斯巴达宫廷侍卫手记 广场轰然雷动,对“十项全能王”的喝彩声不绝于耳。 “这就是斯巴达!”兵士被讥讽了许久,一直沉默以对。这时才释放感情,高声欢呼。 吟游诗人手指轻快,七弦琴音令广场的气氛愈发热烈。 唯有黑须壮汉疑惑道:“接下来他该如何挑战神明呢?” 对啊,如何挑战? 当初定下十项全能的当权者,压根就没想到有人能通过这些艰难的挑战。挑战本身并非规则,而是不可逾越的高山,是令人胆寒的警戒线。 可雅辛托斯真的踏平了高山,穿越了警戒线,怎么办? 大祭司摇摇晃晃地走上前。他的皱纹像是比平时更深了,腿脚也蹒跚了起来。 “勇士,你有资格对神提出自己的要求。我会将你的声音转告于祂们。” 可雅辛托斯压根没抬眼看他,只淡淡地说:“我要找的不是你,是祂们。” “我是奥林匹斯山十二主神在人间的话语人!” “你?”雅辛托斯回以嘲弄的笑容,“你还不配。” 大祭司为年轻人的无礼感到震惊,还没想好该摆出怎样一副面孔来挽回颜面,却忽然察觉到四周变得鸦雀无声,随即顺着众人仰望的目光向天上看去。 “祂才配。” 听了这句话,大祭司忽然意识到年轻人的话中并无他意,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。 一个人,不,一位神明从天而降。祂看起来非常年轻,似乎和雅辛托斯年龄相仿。与凡人迥异的衣着显得朴素,表情也殊无庄重之感。若不是祂背生双翼,简直就是个毫无特色的少年。 大祭司当即跪倒膜拜。他太熟悉来者的面容了,那张脸竟与神庙中的某位雕像一模一样。 西风之神仄费罗斯调皮地深吸口气,鼓了鼓面颊,嬉笑道:“是哪个凡人扰了本神好眠?” 4 “父亲,大祭司说凡人皆背负原罪,是真的吗?” “故老相传,古神克洛诺斯曾以黄金造人。这代人高尚、仁慈、安乐,并无原罪。” “大祭司还说,众神皆善,是真的吗?” “哼,克洛诺斯吞吃亲子,犯有暴食之罪;宙斯将其击杀,犯有弑父罪行;赫拉生性善妒;阿瑞斯暴虐嗜杀;赫尔墨斯贪婪好偷;阿佛罗狄忒淫乱不贞;雅典娜傲慢自大......” “既然众神非善,那为何供奉祂们?” “吾儿,你看这片蓬勃盛开的风信子,终有凋谢之日;高悬天空的骄阳,亦有落山之时。至于高高在上的祂们嘛,呵呵——或有陨落的一天。”——节选自底比斯民间传唱 嘈杂的广场忽然变得异常安静,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显得那么突兀。 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传说中的神灵竟以真身降临于人间,回应了雅辛托斯的挑战。 “凡人,你因何事挑衅神明?”仄费罗斯一边嘴角歪得高高,以极其轻浮的姿态指向雅辛托斯喝问道:“若不能给出充分的理由,休怪天降神罚。” “尊敬的神明大人。”雅辛托斯鞠了一躬,回以无可挑剔的礼仪。“在下确有一事相求。恳求您以及其他神明——”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,嘴角流露出嘲讽的笑意。 “——离开这个世界,不要再来了,好吗?” 全场皆惊。 这是何等大胆,何等挑衅的亵渎之言。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相信,神罚会降下,甚至会波及全城! 仄费罗斯并未停止嬉笑,只是眯了眯眼睛。 “确认了,是该死的蝼蚁。” 下一瞬,一人一神都动了。坚实的拳头狠狠撞击在脸颊上,使整个身躯都向后倒射而出。 令人震惊的是,出拳的是雅辛托斯,被一拳打飞的才是仄费罗斯!后者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型,晃了晃脑袋才开口道:“不愧是通过了挑战的——艹!” 雅辛托斯才没给他客套的机会,欺身而上又是一记勾拳轰在了对手脑侧,即遥远的华夏文明称之为太阳穴的位置。饶是仄费罗斯异常结实,头部要害连中两记重拳,也不免存在脑震荡的症状。 趁着对手昏头涨脑的时机,雅辛托斯的沉重连拳如雨点般轰过去,像是要一波建功。 现场的众人目瞪口呆,完全无法想象为何刚刚还高高在上的神明如猪狗般遭受痛殴。有些胆大的甚至开始为斯巴达人加油鼓劲。 “问我有何事,你也有脸问?”雅辛托斯拳头不停,嘴上也越说越快:“你们做下了什么好事,自己不知道吗?” “为了斯巴达无数被献祭的婴儿!”他双手齐出抓住仄费罗斯的头发,狠狠向自己的膝盖惯下! 旁观的兵士突然绷不住情绪失声痛哭。他想起了只见过一面的爱子,因神明制定的献祭与自己阴阳永隔。 “为了我的儿子!”雅辛托斯飞起一脚踢在敌人下巴上,造成了更严重的脑震荡。 “他这么年轻就有儿子吗?”黑须壮汉不由得心生怀疑。但扭头看向痛哭的兵士又释然了。 兵士的哭声已感染了许多斯巴达观众,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流泪的行列。这位年轻的王子,想必是把牺牲的族人都视为自己的子民了。他真是位爱民如子的好领袖。 想到此处,这位雅典汉子竟对自己一向敌视的斯巴达人心生敬意。 “为了死于你们所散布瘟疫中的人!”王子的铁肘狠狠轰在对方胸口处,令祂直接咳出一口血来。 不久前还骂着渎神者的老妪忽然愣住了。她回想起了死于瘟疫的儿子儿媳,揭开了最陈旧最痛的伤疤。 “为了死于你们所挑动战争中的人!”人类的头槌,狠狠撞向神明的额头,令后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流血。 黑须汉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流泪了。他的父亲正死于与斯巴达城邦的战争,一场莫名其妙发生的内战。这是他一生中最不愿触及的心结。 “为了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病人,为了无数失去救治机会的人!” 悠扬的七弦琴声狠狠顿了下,一直保持着平稳情绪的吟游诗人忽然哽咽出声。他注意到身旁人投来疑问的目光,强忍着内心悲痛解释道: “阿斯克勒庇俄斯,底比斯的医神。正是因为失去了他,我的妻子才病重而死。” “为了被压迫和献祭的女性!”下一拳轰在侧腹部。 手持风信子的绿眸女孩已泣不成声。 “为了无数被宗教欺诈和压迫的平民!”仄费罗斯的手臂被扭得向后弯曲,强行折断。 大祭司惶恐得像满地乱爬的蚂蚁,满脸抽搐着跪伏余地,连满口“渎神者”的叱骂声都降得细若蚊蝇了。 “为了无数付出毕生积蓄却无家可住的穷人!”另一只手臂被捏紧,指甲攥入进去撕裂开肌肉,鲜血横流。 多数围观者左顾右盼,满脸茫然。此时一个黑须壮汉挤出人群,喝道:“拥有如此爱人之心的,才是真神!” 顿时从者无数:“雅辛托斯才是真神!” “为了无数信仰神明却得不到庇佑的信徒!”他们拥护的正主尚未停手。王子以惊人的力量、勇气和仇恨对西风之神的手臂进行了拆解。像是几十个世纪后幼童对乐高积木的操作一样进行着细微的拆解。 无数信徒开始顶礼膜拜,将眼前的暴力屠宰场面视为朝圣! “为了让你们这些吸血的恶魔不再妄称神明!为了让你们不再蒙蔽人间!为了让高高在上的神老爷们滚下凡尘!”一片皮肤、一把肌肉、一根骨头,雅辛托斯继续着血腥的,却又充满神性的仪式。 终于,他将仄费罗斯的双翼狠狠撕下,再也不给这位神灵以回归天国的机会。 这时天上遥遥传来一声叹息:“阿波罗,玩够了吗?” 自以为已被震惊到麻木的众人再次震惊了。 “怪不得他,哦不,祂说为了自己的儿子。”吟游诗人忽然兴奋起来,他将无数线索串成了真相:“阿斯克勒庇俄斯大人自诩为阿波罗之子,原来他从未骗过我们。底比斯坊间传说,因大人医术过于高明,甚至药死人医白骨,为天神所嫉,终被灭杀。而大人的父亲——传说中的光明之神竟转世投胎,以人类之姿行渎神之举,此乃何等伟业!” 阿波罗扛起仄费罗斯的残躯,缓缓升上天空。祂的身影渐渐与照耀万物的太阳重叠,直至消失不见。 唯留下了广场上洒下的大量神血,与浸泡在其中的一束风信子花。 尾声 古希腊人为纪念这起神迹,于罗德岛建成了巨大的阿波罗像。但多年后毁于地震。 奥林匹斯诸神再也未曾于人间降临。神迹渐渐沦为无法考证的古老传说。唯有风信子的传说几经变更,演化成了仄费罗斯吹歪铁饼砸死雅辛托斯的新故事。其中是否存在恶意扭曲不得而知。 评论区 鸦: 本以为是屠龙少年终成龙,看到最后才发现是屠龙少年本就是龙,更增加了讽刺意味呢,查了一下原故事,阿波罗和雅辛托斯和西风之神三个人是三角恋的关系hhh,很喜欢几个旁观者的第三人称描述,但是感觉用文言的方式叙述民谣有点怪(?或许可以改成翻译腔)最后的结尾也让人感到有点悲哀,发现英雄其实并不站在民众的一边,大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“这样才合理啊”,实在是有点让人难受(叹气) 冰老师牛逼就完事儿了! 苏吾: 老师的文字素有侠气,语言精练没有废笔。唯一遗憾的是最后仍是神与神的战斗,凡人仍匍匐于地上。 评委: 完整的叙事,耐人寻味的对话引子,古典戏剧般的故事结构,最为讽刺的是高燃的打斗之后却发现,原来挑战神祗的凡人,其实也是另一名神祗,寓言般的讽刺意味加深,用词和酌句都能够看出深厚的笔力,期待老师的下一个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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